学生 郝维亚
今年适逢先生八十华诞和从教六十年,借此机会我试着整理思绪,将吴祖强教授在作曲本科教学中所使用的教材、谱例和一些教学方式写下来。希望能对青年教师和学生有所裨益,而自己也能借机重温那些温暖时光。
一 、 缘起与感恩
我从1989年九月开始进入ZhongYang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,当时作曲主课由陈远林老师辅导。到了大学二年级,陈老师赴美留学,同时按照作曲系的传统:师生之间在学生二年级的时候可以“双选”。那时的我毫无把握,但又毫不犹豫的选了吴祖强教授的名字。
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在申报自己所选择教授名字的前一天,我打算拜访一次吴先生的情景。因为在这之前,我和先生一句话都没机会说。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敲先生的家门,那可是“传说中的吴先生”啊!所以在学院里,食堂内,收发室附近“尾随”了先生多次,愣是不敢上前。
最后的期限到了,系里的秘书不断的催问。
巧,我又在“二道门”看见他,
“不管了,上!”我咬着牙说。
尾随着先生拐弯再拐弯,看见他进了当时的医务所,
“医务所也许人少,好说话,进!”我挠挠头说。
闯进医务所确实没人,但是连先生也没了踪影。
“咦?人哪?找!”我一头的雾水,随手掀开最西头一个诊室的白色门帘,
“在,人在这儿”。
先生正爬在一张病床上做腰部的理疗。因为做理疗的原因,必须裸出腰部和臀部。
所以。。。。。。
我懵懵的站在门口,进也不是。想走,先生已经回头看见了我。
于是,我左手举着那种典型的医务所白色门帘,磕磕巴巴的说:
“我叫郝维亚,我大学二年级了,我从陕西来,我想选您当老师。”
先生当时是怎么回答的,我是否还说过别的什么话,现在已经不记得了。只记得自己是一路小跑的离开了医务所。
九月再次开学后,教作品分析的李吉提老师笑眯眯的问我:
“你怎么还不去找吴先生报到啊?”
当时就觉得自己“蹭”的一下脸红了,是被激动的心脏蹦红的。
从此开始和先生学习了。
从1990年开始一直到1999年我从先生的博士班毕业,几近十年。先生是63到72岁,而我是19到28岁。
博士毕业那年我们俩相加100岁。
现在说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最后十年的事情了。
这期间自己从一个少不更事的“瓜娃”(陕西方言傻小子之意),从一个每周上主课前一晚才开始熬夜的不用功学生,到现在也是从教八年的老师和一个取得了一点点成绩的作曲者。
但是,对于先生的言传身教我几乎无法言说,也无法用任何形式来表示谢意。因为对于所有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一段年龄中的学生而言,老师的形象就像那盏阿拉丁手中的“神灯”一般伟大,老师的教诲就像“约翰”书写的《启示录》那样让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。
二、 大学二年级:民歌改编
民歌改编作曲教学的意义何在?
当时作为学生的我还无法完全理解。只有照做而已。没想到吴先生要求我的第一个作业,就是用钢琴小品形式来改编民歌。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,因为大学一年级所有的学生都是写作钢琴小品和艺术歌曲形式。
我都写了一年了,实话说对这样的形式有点“腻”了的感觉。
我采用的民歌主题是那首“太阳出来照山坡,又一个媳妇受折磨”的陕北民歌。可是写了两周竟然没有通过。吴先生的要求如下:
钢琴的写作当然是在织体方面很重要,但是一般仅仅理解为钢琴这件乐器本身的织体化。其实除了钢琴音型化织体的同时,也要注意整体音乐的织体化,音型化。尤其是歌曲形式的小品, 要把音型化、织体化这样的技术手段也用在音乐结构的组织上。
以吴先生自己改编的“燕子“为例:乐曲开始时钢琴的织体来自于歌曲的最后一句,从而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动机,并且贯穿全曲。
这个动机和歌曲是相互呼应,相互填充的。在伴奏的律动上:从开始的短小乐句,钢琴和人声的相互等待、对答。到进入中部后,钢琴织体的连贯性、荡漾感,并且伴随着歌声不断的“送”着演唱家。然后是最后的回归、呼应开始的乐句。你会发现,这个动机经过发展后的回归显得那么“意犹未竟”。
这就是平常所说的“作曲家”在作曲。
在和声手段上:将歌曲横向线条的骨干音转化为纵向和声结构的骨干音。同时以所谓的“线条化和声”,或者说非典型西方传统式的强功能、力度化进行的和声风格来完成这部作品。而且在调式感的塑造上也做了写文章。
勉强以西方古典和声语汇来形容,吴先生强调的是:
“弱进行”-尽力回避西方化的和声语言的终止式和典型进行;
“线条化”-促使大量的和弦外音的出现,从而丰富音乐色彩;
“调式化”-从旋律音中选择和声的骨干音和大量借用别的调式音来满足“中式”风格的要求。
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吴先生经常强调的“民族性”的问题。这个问题是每一位有着中国文化和教育背景的作曲家都无法回避的。但是,每一个时代所要解决的问题和方式也是不同的。以先生的教诲,我的理解是:
运用西方乐器形式和结构思维的中国作曲家不要简单的,或者说粗糙的使用中国音乐的特点来写作。
即:不要仅仅是将中国音乐作为“符号”来给自己的作品“贴”中国标签。
首先,一个作曲家要经过严格的、刻苦的技术训练(诚然主要是西方作曲技术训练,当然也包括中国音乐史、民族器乐、民歌、戏曲等音乐学院为作曲系开的必修课)。然后在熟知自己民族的音乐语汇后,学会融合、贯通,乃至再创作。不要刻意的找所谓“中国风格”,每一个有追求和有责任心的作曲家必然会凭着良心,去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的。
为了“民族风格”而“民族风格”的写作是无法深入的。
通过大学二年级的学习,先生还让我意识到:
要提早学会“预制”作品,应该优先考虑结构问题,结构是音乐作品作为时间艺术的最重要根基。要避免随意化的、在钢琴上“摸出来”的音乐。
记忆中分析的主要作品如下:
Chopin “Piano prelude”op.28
Skryabin “Piano prelude”op.11
Chaikovsky “The Season”op.37
Bartok“小宇宙”op.6
Rachmaninov“Piano prelude”op.23
Debussy“inmaggin” 《十二首前奏曲》第一集(1910)
三、 大学三年级:钢琴变奏曲
钢琴变奏曲的写作的教学意义何在?
吴先生多次强调“变奏曲“的教学对于作曲学生非常重要。首先一定要用钢琴写作。当然这对学生来讲有一些困难。主要是因为:已经写了两年的钢琴,况且钢琴的文献浩如烟海,所以学生普遍有“厌写”心里。但是,先生话说“这是作曲训练,习作!”我也只有硬着头皮“写”。
吴先生坚持使用钢琴写作变奏曲的原因在于:钢琴是一个“统一音色”的乐器。在这种情况下,等于舍去了音色变奏的可能性。(当然,钢琴在自己的不同音区和不同演奏法的情况下是有一定音色变化的,但这一点不是变奏曲训练的关键)反之来说,如果采用木管五重奏的形式,一个主题先用长笛演奏一次,然后双簧管、单簧管,这样的方式对于学生过于容易。
一定要把学生的变奏曲训练放到一个相对“狭小”的表达(编制)空间里,这样有利于学生对于织体、和声、调性安排、音区、速度、节奏乃至于由单个“小结构”最终组织成的“大结构”很有好处。
总之,让学生完全在“纯音乐技术”中去学习、揣摩、最终掌握这些“纯音乐技术”。
我记得,“抠”主题就用了一个月的时间。吴先生并不是要求主题写的很长,况且这一点对于钢琴变奏曲的主题也是不相宜的。主要的要求如下:
标准的展开性单二部结构,从而开放性的B段为下面的发展做好准备。主题是一个包含着大量音乐参数的概念,其中有织体上的安排,和声语汇上的构思,甚至音区、特殊演奏法和表情等等都要考虑进去。当然,毫无疑问有“特点”而且“让人能记忆”是一个主要的出发点。
在主题的写作完成后,吴先生要求我将以后的所有变奏先在内心构思出一个轮廓来,即:整体的结构安排。这里需要强调的是:变奏手法本身不是并不能形成结构。而变奏曲的结构,一般是由其他小型曲式组成的。因此,变奏仅仅是一种手法,而且是音乐写作中最为常用的一种手法。
再下来,吴先生要求我不要先急于写作每一个具体的变奏。而是让我先把整体的结构安排构思出来。主要是训练学生“预制”作品的能力。我记得当时确立了要写九个变奏。因此,主题和第一、二、三变奏连在一起考虑,形成第一部分。主要从“音型变奏”“装饰变奏”等方面为主,类似于呈示部的功用。紧接着的第五、六、七变奏,从“调性”“节奏”乃至突破原有的“展开性单二结构“入手。最终将音乐带到“性格变奏”的层面,即整体音乐的形象和气质发生“质”的变化。类似于展开部的功效。在第八变奏里,吴先生要求主题作为再现因素再次出现,而且要为最后第九变奏-终曲做好“调性”“速度”“情绪”甚至“音区”“力度”等诸多方面的准备。同时,也因为音乐进行到第八变奏前,主题已经被“变奏”的面目全非,所以也需要在听觉上有一次“回顾”。第九变奏作为终曲,吴先生强调要将前面使用过的素材做一定的“变化再现”处理,同时要对“主题”本身再做一次概括,从而达到统一全曲,提纲挈领的目的。
变奏曲的写作让我意识到:音乐的“预制”概念;音乐的“组装”概念;由小曲式到大曲式的“叠加”概念。这些作曲手法其实是严格意义上的西方音乐的进行逻辑。这样的训练第一次让学生感受到大型音乐作品的构成方式,也就是“音乐如何能够写的长一些”。同时也为大学四年级的弦乐四重奏和奏鸣曲式的写作埋下伏笔。
写到这里想起有次和先生讨论“作曲本科教学的改Ge”问题。吴先生的本意是:在大学本科阶段的作曲主课教学中,应以传统的教学内容和手段为主。先给学生打下一个良好的“古典音乐”写作基础,然后在研究生阶段将其扩展,从而为学生寻找自身的音乐语言和理念。
“传统”的基础很重要,吴先生经常对我如是说。
记忆中分析的主要作品如下:
Beethoven 32 piano var.
Tchakovsky piano var.
Porkofiev piano concerto no.3 2nd Mov.
Britten 蒲塞儿主题变奏为弦乐队
徐振民老师的钢琴变奏曲